这两棵老树,真的就是苦乐人间的一对最为坚硬的犄角呢。
还是先眺望1983年的扬州城吧。
那个16岁的师范生,第一次坐汽车,第一次闯进扬州城。
用“闯”这个词比较形象,因为我什么也不懂,穿着吊在肚皮上的土衬衫,还有一双老布鞋,就这样带着我在扬州城闲逛。
好在那时的扬州城一点也不时髦。她的道路和古巷实在是太老了。老文昌阁、老四望亭、老石塔寺。当然,还有很老很老的树。除了国庆路和淮海路的梧桐,其他道路两边并不是梧桐,而是高大的榆树。
我比较过很多路上的榆树,可以肯定的是,扬州城最高大的榆树在汶河路上。
在榆树和老房子中间,还有一棵著名的老槐树。
老槐树实在太著名了。它处在汶河路西的驼岭巷里。
巷子的名字很怪,叫驼岭巷,那里肯定养过骆驼的。这个不稀奇。1983年的扬州,骆驼已被关在瘦西湖动物园里了。但动物园的外面,全是驴车。每当我想到1983年的扬州,耳朵里还会响起那悠长的驴叫。
我遇见这棵老槐树的时候,昔日的槐古道院不见了,而老槐树正是满枝头的槐豆,叮当叮当响:“南柯一梦”!
是的。南柯一梦。这棵长在驼岭巷10号的老槐树一直都在,就是那棵成全了淮南节度使门下小官淳于棼的老槐树。
也许是那年成全了小官淳于棼好梦,老槐树几乎耗尽了全部的能量。我遇见它时,这棵1300岁的老槐树只剩下半圈树皮了。
槐豆叮当作响。我看见了那个南柯一梦的主角淳于棼。梦醒之后,那酒依旧温热。我俯视地上,有蚂蚁出没,就在那个下午,我就这样无师自通地理解了普通的时空之外的时间和空间。
神奇的阅读就这样开始了。我先是用一个秋天啃完了那本《南柯太守传》。读完之后,那已是冬天。驼岭巷的槐叶落尽,蚂蚁无踪影,清冷的巷子上,我吸拉着两根清水鼻涕,越想越兴奋:在时间之外有时间,在空间之外有空间。还有,在冬天的扬州之外有冬天的大槐安国。
再后来,我又啃完了汤显祖的《南柯记》。读完了《南柯记》,又去读《邯郸记》,还有《牡丹亭》。很多人喜欢《牡丹亭》,但可能心中有了那棵老槐树,我更加偏爱《南柯记》。我一点点读,一点点悟。时空叠加,时空穿越。有那么一瞬间,我觉得我就是那个淳于棼:我们名字中间的音是相同的。
再回来,我就被分配到乡下教书了。像梦一样的15年。在那个15年的蚂蚁洞穴里,我和我的学生们共同成长。我写诗。我写童话。寂寞的时光里,最爱做的事就是和邮递员去河边等待每天抵达的邮包。因为太渴望远方来的好消息了,邮递员后来直接把剪开邮包锡封的事交给我了。不大的邮包里有信件,有杂志和报纸。报纸是两天前的,到达乡村的时候,还算是新闻。这也是另外的时间和空间。很多时候,是没有消息传递到我的“小槐安国”的。世界把我遗忘了。
好在还有文学慰藉着我。书本上那些寂寞的文字多么像蚂蚁啊。我的蚂蚁王,我的蚂蚁兵。在反复搬运着我的时空。友人送了一套袁可嘉先生主编的《外国现代派作品选》,厚厚的八大本。说非常难读。但我觉得好读啊。里面的时间和空间,结构和解构,梦与梦,梦之梦,梦里梦,梦外梦。都是驼岭巷的那棵老槐树枝头上的槐豆。
对了,即使这么著名的老槐树,也仅仅是扬州002号古树。001号的身份很有意思,是隔得不远的老银杏——文昌西路上车水马龙中央的老银杏树。
老银杏树过去属于木兰寺,那个著名的“饭后钟”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棵老银杏树下。
“王播,少孤贫,尝客扬州惠昭寺木兰院,随僧斋餐,诸僧厌怠,播至已饭矣。后二纪,播自重位出镇是邦,因访旧游,向之题已皆碧纱幕其上。播继以二绝句曰:‘ 二十年前此院游,木兰花发院新修。而今再到经行处,树老无花僧白头。上堂已了各西东,惭愧阇黎饭后钟,二十年来尘扑面,如今始得碧纱笼。’”
为什么它要占据001号呢?是的,这是我当年的不服气。记得年轻的我,特别喜欢讲老槐树的故事,不太喜欢听老银杏树下的故事。但是,不喜欢老银杏树下的故事,并不等于老银杏树下的故事不会再发生啊。可以这样说,老槐树给淳于棼的梦是闭着眼睛做的,老银杏树前给王播的饭后钟是需要睁着眼睛听的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几乎是每天晚上都在默默眺望老扬州的两棵老树,眺望之后就是埋头写作,从18岁写到了50多岁,我把002号老槐树的故事化成了诗歌,而把001号老银杏树下的故事统统化成了小说。
001号、002号……这两棵老树,真的就是苦乐人间的一对最为坚硬的犄角呢。
免责声明:该文章系本站转载,旨在为读者提供更多信息资讯。所涉内容不构成投资、消费建议,仅供读者参考。